那年,我大概四五歲。準確年齡記不清了,但那年經歷的事情,卻讓我終生難忘,也讓我足足炫耀了兩三年。可以說,那也是“自豪””這種感覺在我心里占據時間最長的一次。畢竟,對于那時的孩子來說,能夠進一次城,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周圍那么多孩子,做夢都想去的地方,我去了,你說讓人羨慕不?
我去的那個“城”叫玉門鎮。一條十字街道,東西長也就一公里過一點,南北不足五百米,一溜子多數都是平房,有土坯房抹了水泥白灰的,也有紅磚或青磚砌的,而為數不多的的一些二層小樓,就成了鶴立雞群般特別惹眼的存在。這讓我仰望的帽子掉了脖子酸了,也始終都沒弄明白,這房子頂上的房子是怎樣落上去的。就這樣子,現在看來,當然算不上個“城”,但那時候的我們,包括我的父母都堅定的認為,這就是最大的城市。可不是么,有商店,有醫院,有郵電局,有汽車站,有公家人(干部)辦公的地兒,你說這不是城市是啥?這對于常年累月生活在大西北祁連山凹一個小山村里的人來說,確實也想象不出什么地方還會有比玉門鎮更大的城市。
最關鍵的是,就在這個“城市”的最北邊,還有一條火車道,東西走向,一直延伸到看不到兩頭的天邊。
我是跟母親來的,母親是來看望大哥的,大哥是個復原軍人,退伍后分配工作,就成了“公家人”,端上了鐵飯碗,成了玉門鎮農機公司一名農機零件售貨員。公司在南北走向的那條街上,公司分配給大哥的住房也在那條街上,距離大哥上班的門市部不足百米。上班時間,大哥走了,母親就做做打掃衛生或漿洗縫補之類的事情。我呢則是玩玩大哥不知從哪里為我弄來的小玩具,或是趁母親不注意,偷偷溜出室外,滿足我的好奇心,并試圖給小腦瓜里裝下的太多疑問,尋找出個答案。結果往往是,還沒等我回過神來,母親的呵斥聲就到了:“這么大的地方,丟了咋辦?再胡跑,下次來的時候就帶三娃子,不領你了”。這話太管用了。每年來“城”里看望大哥,帶誰去都是我們兄弟幾個爭執不下的事情,母親看著也為難,最后的結果是誰哭的最兇,最弱小最可憐就帶誰去,去不了的,那眼睛里的羨慕嫉妒恨似乎能把你給活吞了,讓人有一種怯怯的感覺,和夜長夢多的擔心,當然也還有一種不敢表露的洋洋得意,和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受用感。因此,即使有一萬個不情愿,母親的命令還是必須要服從的。這就讓只見識了“城里”方寸之地的我對自己眼睛未達的地方產生了諸多遐想。
但是,有一個比母親的呵斥更管用的,就是火車經過的聲音。“哐當哐當,嗚——”,根本顧不上母親是否同意,就忙不迭撒丫子朝外跑去。事實上,這時候母親也會隨后緊跟著出來。只要一到街上,向北一望,就能看見一節節火車,或者向西,或者向東,呼嘯而過。那時候也不懂哪種是拉貨的,哪種是人乘坐的,只是覺得原來火車穿的衣服也不一樣,就像咱們村里男人和女人,有的黑乎乎的,有的花愣愣的,但都很神秘,頭上的長發綹子(火車排出的煙霧)一直朝后飄去,一會兒就沒了蹤影。這情形,讓習慣了用馬車或毛驢車來衡量速度的我們,半天都合不攏嘴。
它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個問題一點也不亞于現在某些哲學家對人類自身的起源或去向提出的發問,當然只能成為我很長時間內存在于腦海里的一個迷。
和火車帶給我的疑問一樣,帶給我的家鄉父老鄉親們的疑問同樣不少。最搞笑的就是我二十多歲的時候聽到的這樣一個笑話,說的就是我們那地兒的某某人,第一次見到火車后驚呼,這玩意兒,爬著跑都這么快,站起來不知能跑多快?雖然,其中的真實性很值得懷疑,估計也都是山外人編排出來取笑我們的,但由此也不難看出,火車剛開始給我們山村的老鄉帶來的震撼。
之后,能夠與火車零距離接觸,和坐一坐火車就成了我夢寐以求事情。
第一次坐火車出遠門,是1999年的事情了。那次是鄉政府為了讓村干部開拓視野,學習外地種植結構調整及農業產業發展新模式,組織的一次集中學習考察活動,擔任村委會主任剛剛一年多的我,也在參加之列。那時候還是那種綠皮火車,從玉門東鎮火車站,到終點站蘭州,828公里,走了一晝夜還多。雖然,對于許多見多識廣的同行者來說,這么長的乘車時間,無疑是一種煎熬,但對于我來說,卻是一種不能言說的快樂。一方面,我須要盡量掩飾自己的好奇,害怕別人笑話我沒見過世面,另一方面,我的眼睛又像一張撒出去的網一樣,生怕錯過任何一個可以打撈東西——每個隧洞,每一處山坡上的風景,和鐵路兩邊的各種建筑或標識牌,都成了我網中的魚,總感覺那么鮮活那么靈動,時不時的,內心總會涌動出一種想要觸摸的渴望。這次旅行,從這一刻起,也就定格成了我人生旅途中最美的記憶,就像初戀記憶一樣,有時候,總會在不經意間偷偷敲打一下我的心頭那扇早已落滿了灰塵,懶得打開的窗。
再后來,隨著我去的地方越來越多,坐火車的頻率不斷增加,窗外的許多風景都已經讓我見怪不怪。舒適干凈的乘車環境,溫馨細致的乘車服務,和超高的行駛速度,讓乘車時間越來越短的同時,也讓列車和家的區別逐漸消弭。往往是,刷一會兒手機視頻,或是丟了一會兒盹,或是看半本書,目的地就到了,跟自家院子里遛了一圈似的。
現在,隨著城鎮化發展步伐的不斷加快,當年的玉門鎮現在已是名符其實的縣級市,占地面積早已擴大了好幾十倍,高樓林立,街道縱橫,商賈云集,公園等各類輔助設施和功能設施一應俱全,一點也不遜色于全國各地的其它縣級市,甚至,比較而言,還要比很多縣城繁華的多。而年近花甲的我,也成了真正的城里人,我所居住的小區距離火車站也就幾百米。遠在杭州的女兒回趟家,飛機加高鐵,一天之內,即可到達。
你說,發展到今天這樣子,如果你也是當年的我,能想得到嗎?
(作者:李建輝)